散文丨刘宗林:杀年猪
时间:2024-01-23 09:09:24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刘宗林 字号:【

  农村老家说的过年,是一个宽泛概念,不特指除夕和春节,而是腊八节到元宵节这个时段。

  过年是一年中最惬意、最热闹、最丰盈的日子,因为她是农家用全年的艰辛和节俭累积而成的欢乐和享受,再贫困的人家也要尽可能将过年演绎得丰富多彩。

  湘西农村习惯于聚族而居,以团寨为生产生活单元,小则十来户,大则上百家。我老家是一个若干姓氏组成的大村寨,坐落在排牙山脚下的一个洼地里,狭窄的地盘上屋檐挨屋檐居住着百多户人家,虽然拥挤但十分热闹,村头人家有什么动静,住在村尾的都清清楚楚。

  儿时有关过年的记忆,最深刻的是杀年猪。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就为过年忙碌起来,十五一过,每天早上总能听到那尖厉的、凄惨的嚎叫,一头活蹦乱跳的生猪就在那绝望的嚎叫中悲惨地死去,成为过年宴席上的佳肴,填充乡民的咕咕饥肠。

  按乡间习俗,杀年猪要选在天亮前,以免被杀的生猪记住屠手的相貌来世遭到报应。

  我天生好奇心重,总想看看杀猪的全过程,但体内的瞌睡虫特别多,早上喜欢赖床,每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到杀猪现场时,那可怜的猪已经赤裸裸趴在去毛的木盆里或悬挂在开边的屋柱上。

  杀猪不是谁都能干的活,“心狠、手辣、力气大”三者缺一不可,因而偌大的团寨只有两个屠夫,其中一位是隔壁巷子里的雷大爷。每到年边屠夫就忙不过来,需要提前预约依次安排,挨近小年终于轮到了我家。头天晚上,我丢下碗筷倒头就睡,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心一旦睡过头误了看杀猪的大事,母亲虽答应按时叫我起床,我知道那是哄我入睡而已,她压根不想让孩子看那血腥的场面。

  凌晨时分,父亲轻手轻脚起床到灶前生火烧开水,为猪去毛做准备,我随即鱼跃而起,一步不离跟在父亲身后。

  不一会,雷大爷提着杀猪工具来到猪圈前,后面跟着三位帮手。母亲走进猪圈一手轻轻摸着猪的头部一手拍着猪屁股,试图将其赶出圈外,平常在母亲面前十分听话的猪预感到末日来临,死活不肯跨出圈门,身子一个劲往里退,心急的雷大爷一脚踏进猪圈,两手熟练的抓住猪的两只耳朵,一使劲将半个猪身拖出圈外,手脚麻利的帮手迅即抓住猪尾巴,将猪的后腿提离地面,余下的两位帮手伺机将一根木棒横过猪肚将其抬到早已备好的木凳上。但见雷大爷用结实的绳索缠住猪嘴,眨眼间就将锋利的屠刀插入猪的颈部,顿时,殷红的鲜血从刀口喷出,洒得满地都是。猪那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逐渐减弱,“哼哼”几声后竟没了气息,不停蹬踢的四蹄也安静下来,雷大爷用血淋淋的屠刀在猪鬃上正反两面抹了抹,顺势将断气的猪掀到空地上。

  虔诚信佛的奶奶颤颤巍巍从屋里拿出三炷香和一叠纸钱,在猪身边焚烧,用带有几分哀婉的声音反复念叨:“脱毛衣,换布衣,菩萨保佑,下辈子找个富贵人家投胎做人,阿弥陀佛!”干涩的眼眶竟然湿漉漉的。末了,奶奶长叹一声:“畜生的命也是命啊,造孽!”

  将猪杀死只是序曲,接下来的退毛才是屠夫的功夫所在。

  雷大爷在猪后腿蹄根处割开一个小口,将钢质的挺棍从小口插入,紧贴皮下用挺棍疏通四条猪腿和两只猪耳。然后,鼓起腮帮运足气对着猪腿上的切口吹起来,一吸一呼,反反复复,猪的两只后腿竟然鼓胀起来,帮手配合着用木棍敲打鼓胀的地方,将雷大爷吹进猪体内的气“赶”到其他部位。两袋烟的功夫,那柔柔瘪瘪的死猪便被雷大爷吹得全身鼓胀,活像一个猪样造型的大气球。看着猪慢慢发胀,我惊诧于雷大爷的神功,伙伴们一口气能吹胀一只气球的寥寥无几,他竟然能吹胀一头猪!原本就杀气重的雷大爷在我面前更加巍巍然。接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气球猪”架在专用的木桶口上,一边将滚烫的开水均匀淋洒在猪身上,一边用铁刮使劲刮擦,猪鬃便逐渐被刮掉,毛耸耸的猪变成了一具光洁的胴体。

  清理内脏、开边、肢解……杀年猪就大功告成!

  儿时对杀年猪的期盼,不仅在于视觉的刺激,更在于味觉的享受。

  “隔壁三年成亲戚”。在乡村聚族而居的熟人社会里,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守望相助、和睦相处,有难众人帮,有美味佳肴自然大家分享。相沿成习的“吃泡汤”就是分享幸福的一种形式,即杀猪的当天要邀请族人和街坊邻里聚在一起,打一次牙祭,不论主人大方还是小气。

  乡村“吃泡汤”不像城里办酒席那样复杂、那样丰盛,只是在火坑里架起一口较大的铁锅,将预留下来的一圈潮口肉(猪脖子部位)切片放入锅中爆炒,然后盖上锅盖焖,待到七八分熟时,加入些许猪肝、小肠、鸡冠油等杂碎,再拌上一些潮血着色添味,旁边预备几盆可随时添加的新鲜素菜,各种菜肴混在一起,清香扑鼻,煞是诱人。男人们围着火锅坐成一圈,大碗里盛满米酒,频频碰杯,开怀畅饮,酒至半酣便两两捉对猜拳行令,粗犷的嗓门喊得地动山摇。女人和孩子不能入席,只能从锅里夹几筷子菜到灶屋里或廊檐下吃。女人们都很节俭,夹一次菜就能吃完一餐饭,孩子们嘴馋,故意慢慢腾腾,往返锅边几次还吃不完一碗饭,一餐泡汤把肚子撑得像青蛙一样,抬起手腕用衣袖将油乎乎的嘴巴一抹,又跑到巷子里寻欢撒野。

  张家一餐,李家一顿,辘辘饥肠天天填得饱饱的,过完年,瘪瘪的肚皮便微微凸起,蜡黄的面色也泛出一抹红晕。

  年猪,既是为过年杀的猪,又是喂养了一年的猪。在那缺衣少食的岁月,人的肚子都难以填饱,猪自然不能与人争食,猪饲料主要是地里的薯藤瓜菜和山上的野菜饲草,充其量煮猪潲时添一把碎糠碎米。由于营养不足,正月进栏的仔猪养到年边也就一百三四十斤。杀的年猪除了过年“奢侈”一把外,余下的一部分用来炕腊肉,备着平时待客和农忙季节的开荤,精打细算年头吃到年尾;大部分到集市上卖掉,为孩子们每人添置一件过年的新衣,筹措新学期的学杂费。

  或许是命里注定,人家是广结人缘,而我却有斩不断的“猪缘”。

  年少时,劳动的启蒙就是到野外扯猪草。父母生了六个子女,人多劳少,几乎年年都是“超支户”,家庭支出经常捉襟见肘,母亲便以超负荷的劳作将养猪作为重要补充,常年饲养一头母猪、两头肥猪,饲料需求量非常大,扯猪草就成了儿时的必修课。

  蓬蓬勃勃的春天,各种植物展枝长叶,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竹背篓到后垄山,采摘能够用作猪饲料的植物,野广禾、野麻叶、野蒿、博落回、葛藤、桑叶等,天黑前总能采到满满一背篓;入夏以后水温升高,哥几个就脱光衣裤潜到村前的灵溪河里扯丝草,或进到没过腰身的水塘打捞水胡萍、水葫芦;到了秋季,山上的藤叶慢慢枯黄,就下到地里割红薯藤。每天晚饭后,劳作了一天的母亲都要就着忽明忽暗的油灯,“乒乒乓乓”忙乎一大阵,将采回的猪草切碎煮成猪潲。这种天然饲料养的猪,虽然长不快,但肉质细腻,肥肉少香味浓,特别爽口。

  说句良心话,我们兄弟姐妹六人能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走出来,各自谋得一份还算体面的职业,其中有猪的一份贡献。每年两窝猪仔、一头年猪一头派购猪,保证了六姊妹不菲的学杂费和成长的起码营养需求。

  斗转星移,从乡村进到城市,原以为“猪缘”已绝,想不到命运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职业使然竟做起了全省的“猪倌”,那肉嘟嘟毛乎乎的生猪又成了我的牵肠挂肚。瘟疫防控、肉价涨落、品种结构、产业布局、加工转化等等,件件猪事萦绕在心,丝毫不敢怠慢!

  几天前,一位中学同学在电话中告诉我,由于年事已高,老两口已从浙江打工返乡,在老家给搞养殖的儿子做帮手,我急忙问道:“农村开始杀年猪了吧?”

  “现在农村几乎没有家庭养猪了,一来养猪耗时费力成本高,用务工收入买肉既方便又划算;二来规模养猪发展很快,随时都能买到新鲜肉,想买哪个部位都可以,杀年猪的习俗早些年就没有咯!”话语中带着几分失落、几分遗憾。

  听罢,我的心咯噔一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乡村习俗大都出自特定时期的生产方式,时过境迁,随着生产方式的变革,有些习俗会自然消失,杀年猪逐渐变成一个记忆符号。

  写于壬寅年腊八节

  (作者系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省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原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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