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们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在经历一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大变局中,农村正在发生哪些变化呢?
2022年,我从《山西日报》高级记者、《对联》杂志原社长兼总编辑的岗位退休。面对晚年生活,我不想泡在老干部活动室打麻将。于是回到故乡山西省万荣县,住在我的农家小院,通过与村民朝夕相处,感受农村大变局的惊涛骇浪、轻风细雨。
现在,我把见闻和感受陆续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我的农家小院)
回不去的村庄,我为何能住这么久?
孙满仓
我是16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农村的。从此,村里那个小院,便成为“梦里的家园”。44年来,我虽然经常思念故乡。每年清明,始终坚持回村祭祖。但随着对农村生活的越来越不适应,我每次回去,都只是勉强住一两个晚上,有时甚至住宾馆。
在城市住惯了,回村后最不适应的,一是冬天室内外温差大,半夜出来上个厕所,能把人冻死。二是夏天院里蚊子多,能把人咬死;三是农村厕所的茅坑太脏,能把人臭死。
所以,当我准备回村居住时,不论家人还是朋友,都断言我住不了几天,就会回城。没想到,两年来,我有一多半时间都在村里,包括去年大雪纷飞的冬天,今年酷热难当的夏天。我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小院改造,让我在村里很舒适
我家院子占地四分五,有5间房。其中2间,是父亲在1969年盖的砖瓦房。另外3间,是我在2000年盖的预制板平房。父亲去世后,因长期无人居住,院里荒草萋萋,屋内蛛网丝丝。
面对这种状况,我曾想把房子推倒,按别墅的样子重建。村里有同学劝我:“咱都六十了,还能活几年?再说,在城里出生的孩子,将来肯定不愿意回村住。别花那些钱了,大致改造一下就行。”
1、卫生间改造
改造的第一步,是通上下水,在室内外各建一个卫生间。在室内卫生间,我安装了马桶、淋浴设施、洗面台。在户外卫生间,我填埋了原来的粪坑,也安上马桶,连接了上下水。这些年美丽乡村建设,村里有下水道管网,洗浴和上厕所的污水,可以直接排进管道。我能在村里常住,首先是卫生间的条件,与城市一样了。
(改造后的卫生间)
2、室内外翻新
因为不计划大动,我的庭院,仍保留着农家院风格。只是对门厅和几个房间的墙面,进行了粉刷,室内还做了吊顶。
对于门窗的选择,我曾很犹豫。
我家门窗是20年前的老式木门窗,玻璃单薄,走风漏气。我怕冬天不保暖,想换断桥铝。但拆卫生间窗户时,我发现当年用的木料,是那么结实,扔了太可惜。于是请来油匠,把门窗重新油漆一遍,配上窗帘门帘,竟然一点不透风,还很有年代感。
关于地砖的选择,我也比较过。
我家院子铺的是老式蓝砖,缝隙杂草丛生。我看了陶粒砖、混凝土免烧砖、石材地砖。又有老同学劝我:“这些新砖虽然好看,但不透气,夏天能把人热死。老砖是用胶泥烧制的,下雨天蓄水,天晴后散发湿气,空气湿润。砖缝长草,说明接地气。天地气息沟通,最养人,千万别换。”我接受了这个建议。
后来我发现,地面铺石砖、墙上贴瓷砖的院子,夏天四面反光,院子温度明显要高几度,像置身于蒸笼。
我还发现:这几年农村也酷热,除了气候变化,还有到处硬化,与土壤隔绝,把人与大地隔离起来。
(我的小院客厅)
3、取暖器选择
在我回村之前,村里冬季取暖,就告别了柴火和煤炭时代。我几个外甥,有的安装地暖,优点是脚热、恒温;缺点是升温太慢,两天后才能达到所需温度。有的安装空气能,优点像中央空调,几个卧室都能用。缺点也像中央空调,我只用一个房间,太浪费。
我改造小院,正好赶上农村“煤改电”。政策是安装指定的电暖设备,采暖季每度电减少两毛钱。我在客厅和3个卧室,分别安装了空调、电锅炉水暖、电暖器。3样电器各自的优缺点:空调制热快,但一关就冷。电暖器散热均匀,但有些干燥。电锅炉水暖空气湿润,电费稍高。不过,每月再高也不超500元,比城市取暖还便宜。
(智能电锅炉水暖)
二、童年好友,让我在村里不孤单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心里回味着这首诗,我本以为,我40年后回到村里,下一辈人都不认识。没想到,现在的村庄已经没有了儿童,没有人再问客从何处来。学校没有了,孩子上学去了城市,年轻的父母也随之进城。留在村里的老人,正好我都认识。
我当年读小学、初中,都在村里,有30来个同学。现在,常在村里住的还有十来个。我们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甚至一起下地劳动。有他们相伴、相帮,真的好温暖。
(村里的同学帮我收玉米)
三、写作爱好,让我在村里有事干
我想回村,不只是落叶归根的情怀。更多的原因,是村里安静,适合我写作。当了几十年记者,我积累了许多毕生难忘的故事,需要静下心来慢慢整理,用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
改革开放40年间,我们万荣县有8万农民走向全国,开办了600多个混凝土外加剂工厂。他们参与国家公路、铁路、大坝、机场等重大工程建设,成为中国大建设的参与者。
早在6年前,我就开始采访在全国各地创业的万荣人。正好,去年万荣县筹建外加剂博物馆,需要理清“万荣外加剂发展史”,县工信局委托我书写。我把几年来采集的素材加以整理,创作出长篇纪实文学《万荣人的争气歌》。目前,作品已经完成三审三校,即将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在农村生活很接地气,就像把对社会的感知神经,伸进当代农民的内心,使我又发现许多有价值的题材。住在村里,我就像住进一座写作资源的宝库,取之不尽。
所以我估计,我在村里不是住一阵子,而是整个未来。
(山西省书协原主席赵望进、省文联秘书长荆霄鹏等,来村里帮我规划楹联文化小院)
回村居住,我有几点感受,想给所有家在农村的朋友们说。
一是农村院子不能卖,那是祖先灵魂的栖息地
几十年在城里居住,我曾对村里院子很不珍惜。有一次外甥女病了,需要一笔钱,我对她说:“你把我院子卖了,给你治病。”
外甥女坚决不要:“我不能因为治病,让你老了没个归处。”
姐姐也坚决反对:“你把院子卖了,让咱祖先的牌位往哪里放?你难道想背着先人,到处换地方?”
姐姐的话让我悚然一惊,马上意识到:老家的院子,是列祖列宗灵魂的栖息地。院子再破,再无用,也不能卖掉,不能让祖宗的灵魂去流浪。有条件,最好能略加修缮,这是我们的根。
二是有些东西不能丢,那是家族精神的凝聚物
这次改造小院,我嫌家里的东西又多又旧,本想全扔了换新的。但在清理旧家具时,面对两个桐木衣柜和一张桌子,我拿着锤子想砸,却实在难以下手,因为这家具凝聚着太多回忆。
我9岁时,姐姐带我去逛集市,买了5棵桐树苗。回来,栽在我家院里。泡桐就像穷人家的孩子,对土壤和阳光不挑剔,栽在哪里都能活。没几年,几棵小苗都长成参天大树。在那经常吃不饱的岁月,每当家里断粮,父亲就砍倒一棵树,卖了换粮食吃。可以说,前3棵树,都成为我们全家饥饿难耐时的救命树。
我考上大学时,家里没钱,父亲砍了第4棵树。换的钱,让姐姐买回当时流行哔叽布,给我做了两身新衣服。
对于仅剩的第5棵树,父亲格外珍惜。我上大学的4年间,有许多次,父亲拿不出我回家的路费。但他宁可卖掉家里的猪,也舍不得卖桐树。他说:“留着最后一棵,给你结婚时打家具。”
我举着锤子准备砸的,正是用第5棵桐树制作的家具。幸亏我突然醒悟,没有砸。否则,我会砸掉做人的良心。
对于世间万物,我们常常喜新厌旧。但有些东西,真的不能扔。在我家小院,同样不能抛弃的,还有一个土炕。
我母亲在我7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留给我的记忆,有许多都在那间没拆的土坯房中,包括已经快塌的土炕。
记得小时候,我们邻村有个讨饭的疯女人,叫“憨转转”。她穿着一身烂成花的棉衣,手里捧个破碗,拿个枣木棍。每次转到我家门口,母亲都要把她请进来,让我叫她“姨”。转转想抱我,我嫌弃她头发上有虱子,躲她。没想到,天快黑,母亲竟然让父亲到另一个屋里住。她把这个“要饭的”留下,和我们住在一个炕上。那天晚上,我觉得浑身发痒,老认为是转转的虱子往我身上爬。
这还不算,第二天,母亲从邻居家借来一套铁盘,做了平时我们都舍不得吃的酿皮,招待“憨转转”。
母亲对乞丐的平等与善意,就留在眼前的土炕上,是我以及子孙后代,应该永远继承的精神财富。
所以,大兴土木一个月,我的家,仍很旧。
三是故乡亲情不能断,那是永远可靠的大后方
嫌贫爱富,是人们常有的劣根性。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人,自己不会嫌弃农村人。但是爱人和孩子则不同,对老家人往往看不起。受此情绪抵触,时间一久,我们也会不自觉地疏远农村亲朋。
但我回村后才发现,故乡亲情与工作交情完全不同。
扪心自问,在外工作近40年,我与单位的领导、同事关系都很好。尤其是我工作过的几个部门,同事们都亲如兄弟姐妹,有事互相帮忙。星期天,还经常换着到家里聚餐。
可是退休后,这种关系突然淡了。即便一个部门的同事,过年不再问候,平时不再串门。路上相遇,只是礼貌地打招呼。或者孩子结婚,邀请出席。如果没事,一年不见不问,恍若从未相识。
回村后则不同,几十年不见的人,我脱口而出,竟然能喊出名字。每年只做惊鸿一瞥的邻居,看我回来常住,便摘来自己种植的茄子、南瓜、花生,还叮嘱我:“到地里随便摘。”
一比较我才明白:单位是工作的地方,人与人是工作关系,友情只是副产品。村里是祖祖辈辈的家,人与人是几辈子的交情。即便几十年不来往,这种乡情仍根脉相连,绵延不断。
记得我上大学临走时,村里的同学你一元,她五毛,凑了十几元,硬给我带上。几十年来,当我困难的时候,想借钱,跟城里的朋友或同事开不了口。找村里的亲戚朋友,他们虽然不如城里人富裕,但决不让我失望,都是想尽办法凑。
这种真情,只有经过岁月检验,才知道是多么可贵!
所以我想说:当你得势的时候,最应该重视的,不是地位相等的同事,或者需要你仰望的高官或富豪。而是被你遗忘、甚至被你小看的农村亲人。故乡,才是人生最可靠的大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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